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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11-05 17:4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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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7378 字
## 窃光
>出狱那天,暴雨如注。
>未婚夫搂着新欢站在监狱门口,笑意盈盈:“沈薇,公司机密是你泄露的,坐牢不冤吧?”
>他怀里的女人晃了晃手机:“对了,忘了告诉你,我和林琛上周结婚了。”
>我死死攥着释放证明,指甲掐进掌心。
>他忽然俯身凑近我耳朵:“还有件事…你拼命生下的那个孽种,现在法律上,是我和知微的儿子了。”
>雨水砸进眼里,又冷又痛。
>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:“林琛,那孩子…也是你的亲生骨肉!”
>他嗤笑一声:“亲子鉴定?我早烧了。现在,他只会叫我爸爸。”
---
暴雨砸在女子监狱冰冷的铁门外,噼啪作响,像无数石子狠狠掷向地面。
林琛撑着巨大的黑伞,伞面微微倾斜,严严实实地护着依偎在他怀里的周知微。他另一只手闲适地插在笔挺西裤口袋里,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,目光如同打量一件被退货的瑕疵品。
“沈薇,”他开口,声音穿透雨幕,清晰又冰冷,带着一股胜利者的慵懒,“三年牢饭,滋味如何?公司核心方案泄密,证据链完美闭环,你这牢坐得…嗯,不冤吧?”
伞下的周知微像是被提醒了,涂着艳丽蔻丹的手指轻轻晃了晃手机屏幕,屏幕的冷光映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。“哎呀,瞧我这记性,光顾着恭喜你重获自由,忘了分享好消息。”她声音甜蜜,像裹了糖霜的毒药,“我和阿琛上周领证了。婚礼嘛,怕刺激到你,就没发请柬。”
雨水顺着我廉价囚服粗糙的布料往下淌,冰冷刺骨,紧贴着皮肤。手里那张薄薄的释放证明,早已被雨水打湿,皱成一团,又被我无意识的、死命攥紧的拳头揉捏着。指甲深深陷进掌心,钝痛传来,却比不上心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。雨水流进眼睛,又咸又涩,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。
林琛忽然低下头,温热的呼吸裹挟着雨水的腥气,喷在我的耳廓。他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,一字一句,缓慢而残忍:“还有件事,省得你出去后再费心打听。你当年拼了半条命生下来、死也要护着的那个…小孽种,”他刻意停顿,满意地感受我瞬间的僵硬,“现在,法律上,他是我和知微的…亲生儿子了。明白吗?”
耳朵里嗡嗡作响,血液似乎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。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,挤出破碎嘶哑的质问:“林琛…你疯了!那孩子…那孩子也是你的…亲生骨肉!”
回答我的,是他喉间滚出的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,充满了鄙夷和掌控一切的笃定。“亲生骨肉?”他微微直起身,居高临下地俯视我,眼神像看一个天大的笑话,“沈薇,你以为我会留下任何能证明这点的东西?亲子鉴定报告?呵,三年前你进去那天,它就成了灰。现在,那小崽子只会对着我喊‘爸爸’。懂了吗?”
黑色的宾利车无声地滑到他们身边。司机恭敬地下车,小跑着绕过来,为后座的尊贵主人拉开了车门。林琛小心地护着周知微的头,让她先坐进去,动作体贴入微。他自己也弯腰准备上车,临关门前,最后瞥了我一眼,那眼神如同在看路边一滩碍眼的积水,只有彻底的厌弃和驱之不散的晦气。
“以后,别出现在我们面前,尤其是别靠近我儿子。否则,”他声音不大,却字字砸进我耳膜,“我不介意让你…换个地方再蹲几年。”
车门“砰”地关上,隔绝了那张令我刻骨铭心的脸。巨大的黑色车身碾过湿漉漉的地面,溅起肮脏的水花,毫不留情地泼向我站立的方向。我僵在原地,没有躲闪。冰冷的泥水打在脸上、身上,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。
那辆车,消失在灰白色的雨幕尽头,像一张吞噬光明的巨口。
雨更大了,世界只剩下无边的水声和彻骨的寒冷。
---
记忆的碎片在冰冷的雨水中尖锐地浮现,切割着每一根神经。
三年前,那间肃穆得令人窒息的法庭。
“被告人沈薇,你是否承认,于去年十月十五日晚,通过你的个人工作账号,将‘天穹’项目核心设计方案传输给竞品公司‘启明科技’?”公诉人的声音像冰冷的金属撞击,回荡在空旷的法庭里。
我猛地抬起头,喉咙发紧,视线急切地在旁听席搜寻。林琛就坐在第一排,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西装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。他的目光终于对上我的,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爱意的眼睛,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,平静无波,没有任何情绪,只有一片漠然的冰冷。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。
“我…不是我!”我嘶声喊出来,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,“阿琛!你知道的!那天晚上…那天晚上我们明明在一起!我整晚都在照顾发烧的晨晨!我的电脑…我的电脑密码只有你知道!”
审判席上的法官皱紧了眉头,法槌重重敲下:“肃静!被告人,回答法庭提问!不得随意发言干扰庭审!”
林琛旁边的周知微,一身优雅的米白色套装,此刻微微倾身,靠近林琛,用不高不低、却足以让周围人包括法官听清的声音叹息道:“阿琛,沈薇姐她…唉,孩子没了,她受刺激太大,都开始胡言乱语了…”
“孩子没了”四个字,像淬毒的针,狠狠扎进我的心脏。那个在我腹中孕育八个月、最终因这场无妄之灾带来的巨大压力和奔波而早产夭折的男婴…是我心底最深的、无法愈合的伤疤。周知微精准地撕开了它。
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,眼前阵阵发黑,几乎站不稳。耳边嗡嗡作响,周知微那故作怜悯的声音和林琛冰冷无情的脸交替重叠。
“反对!”我的辩护律师立刻起身,“公诉方证人发言与本案无关,且涉及个人隐私,严重干扰被告人心态!”
法官略显不耐地摆摆手:“反对有效。无关言论禁止。请公诉人继续。”
公诉人面无表情地继续:“根据技术侦查结果,传输路径、终端IP地址、登录时间点,均指向被告人沈薇的个人电脑及工作账号。且有‘启明科技’接收方邮件记录为证。证据链完整清晰。”
他看向林琛的方向:“下面请证人林琛先生出庭作证。”
林琛站起身,从容不迫地走向证人席。他站得笔直,像一棵挺拔的松树,宣誓的声音清晰沉稳。
“证人林琛,请问你与被告人沈薇是什么关系?”公诉人问。
“前男女朋友关系,已于一年前因性格不合和平分手。分手后作为公司合伙人,保留工作关系。”林琛的声音平稳,没有丝毫波澜。
“你是否知晓被告人的个人电脑密码?”
林琛的目光坦然扫过法庭,最后落在失魂落魄的我身上,停顿了一秒。那短暂的一秒,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,残存的、愚蠢的期待像风中残烛。
“知道。”他清晰地回答,没有任何犹豫,“作为她曾经的伴侣和公司技术核心合伙人,我们彼此信任,共享部分密码以便紧急工作处理。”
我的心沉入无底深渊。
“十月十五日晚八点至十一点,你在哪里?在做什么?”
“那晚我在公司加班,处理项目收尾工作。”林琛回答得斩钉截铁,“有公司监控录像和打卡记录为证。大约晚上十点,我接到沈薇的电话,她说孩子发烧,很着急。我告诉她我暂时走不开,让她先自己照顾。通话时长三分钟,通讯记录可查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、不易察觉的痛心:“后来…后来我才知道,那晚她不仅没有好好照顾孩子,反而利用这段时间…进行了非法操作。孩子也因此…唉。”他沉重地叹了口气,没有再说下去,但未尽之言比任何指控都更有杀伤力。
旁听席上传来压抑的议论声,投向我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唾弃。
“你胡说!林琛!你撒谎!”我再也控制不住,猛地扑向证人席的围栏,却被法警死死按住,“那天晚上你根本没在公司!你就在家里!孩子…孩子发烧是真的!你…你后来还出去过!凌晨才回来!我的电脑…是你!一定是你!”
我的声音尖锐破碎,带着绝望的哭腔,在肃静的法庭里显得格外刺耳和歇斯底里。法官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。
“被告人!立刻停止咆哮公堂!否则将视为严重扰乱法庭秩序!”法槌敲得震天响。
林琛站在证人席上,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法警死死制住、狼狈不堪的我。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,只有一丝极淡的、转瞬即逝的怜悯,快得像幻觉。那眼神更像是在看一件被彻底踩进泥里的垃圾,连恨意都懒得再给予。
“法官大人,我请求发言。”他转向法官,声音恢复沉稳,“沈薇她…精神状态确实一直不太好。失去孩子对她打击太大,我能理解她的愤怒和妄想。对于她的指控,我…不予置评。我只陈述我所知道的事实。”他微微颔首,姿态无可挑剔。
“不!不——!”我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,瘫软下去。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蔓,缠绕住四肢百骸,勒得我无法呼吸。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崩塌、旋转,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黑暗。
法槌落下,宣判的声音遥远而冷酷:“…证据确凿,判处有期徒刑三年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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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,不知何时停了。
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,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味和寒意。我像一截被狂风折断的枯木,拖着沉重的脚步,漫无目的地沿着监狱外荒凉的公路往前走。身上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,冰冷刺骨,但我感觉不到。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释放证明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着我的腿。
晨晨…我的晨晨…那张皱巴巴的小脸,在我怀里只短暂停留了不到一天就永远闭上眼睛的晨晨…林琛竟然把他…他和周知微的孩子?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神经,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剧痛。还有那个活着的孩子…那个我为他受尽屈辱、付出一切的孩子…现在却要对着林琛喊爸爸,对着周知微喊妈妈?
为什么?凭什么?!
恨意在胸腔里疯狂滋长、燃烧,几乎要冲破喉咙。指甲又一次深深掐进掌心,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破裂,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冷的雨水流下,带来尖锐的刺痛。这痛楚反而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。
活下去。
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呐喊。沈薇,你必须活下去!为了晨晨,为了那个被他们夺走的孩子!不是为了沉溺在仇恨里,是为了拿回属于你的一切,看清那鲜血淋漓的真相!
活下去,才有机会!
我猛地停下脚步,抬起头。目光掠过远处灰蒙蒙的城市轮廓,最终落在路边电线杆上贴着的一张巴掌大的、边缘卷曲的招工广告上。上面用粗黑的字体写着:
“招工地杂工,日结,管吃住。城南‘星澜湾’项目。联系人:王工头,电话:138xxxxxxxx。”
没有犹豫。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,撕下那张薄薄的纸片,紧紧攥在手心。纸张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掌心的伤口,痛,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。
“星澜湾…”我低声念出这个名字,眼神一点点沉淀下来,冰封住所有翻涌的情绪,只剩下一个孤注一掷的念头。
转身,朝着与城市繁华完全相反的方向,那个尘土飞扬、机械轰鸣的工地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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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澜湾工地像个巨大的钢铁丛林,裸露的钢筋骨架刺向天空,搅拌机轰鸣,吊塔的长臂在灰蒙蒙的天幕下缓缓移动,卷起漫天尘土。空气里充斥着水泥、汗水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刺鼻气味。
工头老王是个皮肤黝黑、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人,嘴里永远叼着半截烟头。他上下打量着我,眼神像在评估一件残次品,毫不掩饰其中的怀疑和嫌弃。
“女的?杂工?开什么玩笑!”他吐出一口浓烟,烟雾呛得我直咳嗽,“这活儿男人干都够呛!搬砖、和水泥、清理废料…你行?”
我挺直了佝偻的背脊,努力忽略他语气里的轻蔑,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有些沙哑:“王工,我能干。给我个机会,半天,您看我行不行。不行,工钱一分不要,我立马走人。” 我抬起手,用袖子用力擦了擦脸,试图擦掉一路风尘和残留的狼狈,露出一点倔强。
老王眯着眼又看了我几秒,大概是没见过这么瘦弱又这么执拗的女工。他最终哼了一声,把烟屁股狠狠摁在旁边的水泥墩子上:“行,沈薇是吧?记住你说的!半天!小张!带她去B区,把昨天拆下来的模板抬到废料区去!看着她点!”
叫小张的年轻工人应了一声,有些好奇又有些同情地看了我一眼,递给我一副磨得发亮的粗布手套。手套很大,套在我手上空荡荡的。
B区的模板,沉重、粗糙,边缘还带着锋利的木刺和锈迹斑斑的钉子。每一块都像有千斤重。我咬紧牙关,学着旁边工人的样子,弯腰,抓住边缘,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抬。手臂的肌肉火烧火燎地疼,腰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汗水瞬间涌出,浸透了单薄的衣衫,混杂着尘土,黏腻不堪。
“喂,新来的!小心点!钉子!”小张在旁边提醒,声音淹没在机器的轰鸣里。
我顾不上回应。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撑住!不能倒下!每一次弯腰,每一次发力,都像是在把监狱里的屈辱、林琛和周知微刻毒的嘴脸、还有那被夺走的孩子…统统砸进这沉重的木料里。汗水流进眼睛,又涩又痛,视野一片模糊,但我手上的动作没有停。
半天时间,像在刀尖上跳舞。当刺耳的下工哨声终于响起时,我扶着旁边冰冷的钢架,大口喘着粗气,肺叶火烧火燎。双腿抖得像筛糠,几乎站立不稳。掌心被磨破了好几个地方,手套里湿漉漉的,分不清是汗还是血。
老王背着手走了过来,扫了一眼我清理出来的那片区域,又看了看我惨白的脸和狼狈的样子,没说话,从油腻腻的皮包里数出几张同样油腻腻的钞票。
“喏,你的。”他把钱拍在我沾满木屑的手里,“明天六点半,别迟到。迟到扣钱。”
我紧紧攥住那几张带着汗味和机油味的钞票,指尖的伤口被粗糙的纸币边缘摩擦得生疼。这点微不足道的钱,却是我出狱后抓住的第一根稻草,带着沉甸甸的分量。
“谢谢王工。”我哑声说,深深吸了一口满是灰尘的空气,转身走向那片临时搭建的、低矮破旧的工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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工棚里弥漫着一股汗臭、脚臭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浑浊气味。木板搭成的通铺上铺着脏兮兮的草席,挤满了下工回来的男工。我的到来引起一阵短暂的骚动和毫不避讳的打量目光,像芒刺在背。
“哟,老王还真招了个娘们儿啊?”
“细皮嫩肉的,能干啥活儿?别是来…嘿嘿…”
“嘘!小声点!听说坐过牢的,指不定犯啥事呢…”
窃窃私语和低俗的哄笑声毫不掩饰地钻进耳朵。
我低着头,找到角落里一个最靠墙、最阴暗的位置。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的工具,落满了灰。我默默地清理出一小块地方,铺开自己唯一一件稍微厚点的旧外套当“床铺”。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和议论。
“喂,新来的!”一个喝得醉醺醺、满脸横肉的大汉摇摇晃晃地走过来,手里拎着半瓶劣质白酒,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,“陪哥喝一个?解解乏!”他一只油腻腻的手就朝我肩膀搭过来。
我猛地侧身躲开,动作快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。冰冷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刺向那个醉汉:“滚开!”
醉汉被我的眼神和反应弄得一愣,随即恼羞成怒:“妈的!装什么清高!蹲过大牢的烂货,老子看得上你是你的…啊——!”
他的话被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打断。我手里的半块捡来的板砖,已经狠狠拍在了他伸过来的那只手腕上。又快又狠。
整个工棚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,带着惊愕。
“再碰我一下,”我盯着那个捂着手腕哀嚎的醉汉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遍工棚每一个角落,像淬了冰,“我让你另一只手也废掉。不信,试试。”
醉汉对上我毫无温度的眼睛,那里面是经历过最深黑暗后的平静和疯狂交织的冷光。他骂骂咧咧了几句,终究没敢再上前,捂着肿起来的手腕,在几个同伴的拉扯下灰溜溜地缩回了自己的铺位。工棚里再没人敢大声说话,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。
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,将那块沾了灰的板砖放在手边最趁手的位置。闭上眼睛,隔绝掉周围的一切。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,身体每一寸都在叫嚣着酸痛。但掌心和手腕上那被木刺扎破、被板砖磨出的细小伤口,传来的阵阵刺痛,却让我混沌的头脑异常清醒。
林琛,周知微。
晨晨,还有那个被夺走的孩子。
你们等着。
这冰冷的工棚,这沉重的砖石,这满身的尘土和伤口…都将是我爬回去的阶梯。
第一步,我站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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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 第二部分
工地的日子像一台永不停歇的绞肉机,重复、沉重、榨干人最后一丝力气。我成了工地上的一道奇观——最瘦弱、最沉默、却又最不要命的女杂工。
抬钢筋,肩膀磨掉一层又一层皮,结痂又磨破,最后变成粗糙的硬茧。和水泥,刺鼻的粉尘钻进肺里,咳出来的痰带着灰黑的颜色。清理建筑垃圾,碎砖、断木、锈蚀的金属碎片,无数次划破手套和皮肤。汗水永远是咸涩的,混着尘土,在脸上、脖子上冲刷出一道道泥沟。
老王从一开始的嫌弃,到后来的惊讶,最后只剩下麻木的习以为常。工钱日结,从最初的几十块,到后来能稳定拿到一百出头。每一张带着汗渍和油污的钞票,都被我小心地叠好,藏在贴身的破旧钱包最里层。那是我的武器库,每一分都带着复仇的温度。
工棚里的男人们,经过那次板砖警告,再没人敢明目张胆地骚扰。但那些黏腻的、带着评估和欲望的视线,以及深夜角落里压抑的喘息和低语,像工棚里挥之不去的霉味,始终萦绕不去。我学会了彻底无视,像一块沉默的石头,靠在冰冷墙壁的最角落,抓紧一切时间恢复体力。手边,永远放着那块捡来的、棱角分明的板砖。
“喂,沈薇,”小张偶尔会凑过来,递给我一个他省下来的、有点发硬的馒头,“你…以前真坐过牢?犯啥事了?”他眼神里有好奇,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。
我接过馒头,用力掰开,分了一半递还给他,动作干脆,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。“被人坑了。”声音嘶哑,像砂纸摩擦。然后便不再言语,低头大口啃着干硬的馒头,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。
小张讪讪地接过那半个馒头,也不再追问。在这片尘土飞扬的钢铁丛林里,每个人都有不愿触碰的过往。沉默,是生存的本能。
三个月后的一个下午,太阳毒辣得能把人烤化。B区正在搭建高层的脚手架。我负责把一捆捆沉重的钢管抬到指定位置。汗水糊住了眼睛,安全帽下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,紧贴在头皮上。肩膀早已麻木,只剩下机械的挪动。
突然,一阵尖锐的、带着哭腔的童音穿透了机器的轰鸣和工头的吆喝,像一根冰锥,猝不及防地刺进我的耳膜!
“呜…我不要!我要回家!妈妈!爸爸!我要妈妈!”
那声音…稚嫩,带着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和委屈,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我的心脏上!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,又猛地沸腾起来!
我的孩子?!
我猛地抬起头,循着声音望去。心跳如擂鼓,震得耳膜嗡嗡作响。
不远处,靠近工地围挡临时开辟的、尘土飞扬的“贵宾通道”旁,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宾利。车门敞开着。一个穿着昂贵小西装的男孩正被一个穿着工整制服、戴着白手套的司机半抱着,试图将他从车里拽出来。男孩剧烈地挣扎着,小手死死扒着车门框,小脸涨得通红,眼泪鼻涕糊了一脸,哭得声嘶力竭。
“呜…放开我!坏蛋!我要妈妈!我要找妈妈!”
是他!那个在监狱门口,躲在林琛身后,被周知微搓揉着嘴巴的孩子!我的…沈辞乐?!
林琛和周知微就站在车边。林琛眉头紧锁,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,对着司机低声呵斥着什么。周知微则一脸毫不掩饰的厌烦,她精致的柳叶眉拧在一起,涂着艳丽唇膏的嘴唇快速开合,显然在训斥孩子。
“哭什么哭!丢人现眼!让你来看看你爸爸以后要盖的豪华小区,多少人想来还没机会呢!给我下来!”周知微的声音尖利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。
“我不!这里好脏!好吵!我不要看!我要回家找妈妈!”沈辞乐哭得更凶,小脚胡乱踢蹬着,差点踹到周知微昂贵的高跟鞋。
“闭嘴!”林琛终于失去了耐心,低吼一声,伸手直接去掰孩子扒着车门的小手,动作粗暴,“沈辞乐!你再不听话,今晚就别想吃饭!”
孩子被这声怒吼吓住,哭声噎在喉咙里,变成小声的抽噎,但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抗拒,小手依旧死死抓着车门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
就是那一瞬间!
当林琛粗暴地拉扯孩子的手臂,孩子的衣袖被扯得向上滑去,露出了细瘦的手腕和小臂!
一道清晰无比的红痕,像丑陋的蜈蚣,蜿蜒盘踞在那本该细嫩白皙的皮肤上!不是摔倒的擦伤,不是玩耍的划痕!那形状…分明是指痕!是被用力掐住、甚至拧过留下的淤痕!颜色很深,边缘甚至有些发紫!
嗡——!
大脑一片空白!所有的声音——机器的轰鸣、工头的吆喝、周知微的尖刻训斥——瞬间远去!世界只剩下那道刺眼的红痕,在我眼前无限放大!它像一道血色的闪电,劈开了我所有的忍耐和伪装,点燃了心底最深处、被压抑到极致的暴戾和剧痛!
**我的孩子!他们在打他?!**
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!我死死咬住下唇,才没让那口血喷出来。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旧伤,尖锐的疼痛让我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。
不能冲过去!不能!
这里是工地!周围全是林琛的人!我冲过去,除了被当成疯子拖走、甚至被他们抓住把柄再次送进去,没有任何意义!我救不了他!反而会彻底暴露自己!我甚至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!
我猛地低下头,肩膀因为强行压抑而剧烈颤抖。汗水混合着无法控制的泪水,大颗大颗砸在脚下滚烫的尘土里,瞬间消失不见。我重新弯下腰,双手抓住那捆沉重冰冷的钢管,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抬起,仿佛要将所有沸腾的怒火和撕心裂肺的痛都灌注进这钢铁里。
钢管粗糙冰冷的触感透过磨破的手套刺激着皮肤,肩膀的旧伤传来钻心的剧痛。每一步都沉重无比,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。孩子的哭声像无形的鞭子,抽打在我的灵魂上。
“……妈妈……我要妈妈……”那细微的、带着绝望的抽噎,断断续续地飘过来。
妈妈…他在喊妈妈…不是喊周知微!他喊的是…妈妈!
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几乎要窒息。我死死咬着牙关,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。搬运钢管的方向,不自觉地偏离了预定路线,一点点,一点点地靠近那条“贵宾通道”。
距离在缩短。十米…八米…五米…
孩子的哭声清晰起来,夹杂着周知微不耐烦的抱怨和林琛压抑的训斥。
“哭哭哭!就知道哭!一点林琛的样子都没有!早知道你这么不省心……”周知微的声音像毒蛇的信子。
“够了!知微!”林琛的声音带着隐忍的烦躁,“别说了!先把人弄下来!让人看笑话吗?”
“笑话?谁敢看林总的笑话?”周知微冷笑一声,“还不是你!非要带他来这种鬼地方!说什么感受氛围?我看你就是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坐牢的!想让她知道你沈辞乐现在过得有多好!可惜啊,人家早就不知道死哪儿去了!你演给谁看呢?!”
“周知微!”林琛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被戳中心事的恼羞成怒,“你胡说什么!”
就在这时,我扛着那捆钢管,终于挪到了距离他们最近的位置,只有不到三米远!隔着一层稀疏的绿色防尘网,他们的表情、孩子脸上的泪痕、周知微眼中的刻毒、林琛眉宇间的戾气,都看得一清二楚!
沈辞乐被司机半抱着,小脸上全是泪水和尘土,大大的眼睛里蓄满泪水,惊恐地看着争吵的父母,小小的身体因为哭泣而一抽一抽。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四周,扫过尘土飞扬的工地,扫过那些灰头土脸的工人,然后,猝不及防地,对上了我隔着防尘网投过去的视线!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
孩子那双盈满泪水、如同小鹿般惊惶无助的眼睛,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瞳孔深处。那里面没有陌生,只有一种深切的、源自本能的哀求和依恋。他小小的嘴巴微微张开,似乎想喊什么,却又因为极度的恐惧和身边大人的压制而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但那双眼睛,已经无声地诉说了千言万语。
**妈妈…救我…**
【付费起点】
“砰!”
肩上沉重的钢管骤然滑落,砸在脚边的碎石堆上,发出沉闷的巨响!尘土飞扬!
这突如其来的声响瞬间打破了林琛和周知微的争吵,也惊动了那个司机。三双眼睛,带着惊愕、厌恶和不耐烦,齐刷刷地刺向声音的来源——我这个扛着钢管、满头大汗、浑身脏污、几乎和他们近在咫尺的女工!
“干什么吃的!瞎了眼吗?钢管都扛不稳!砸到人你赔得起吗?!”工头老王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,气急败坏地指着我破口大骂,“滚滚滚!别在这儿碍贵人的眼!扣你半天工钱!”
老王一边骂,一边粗暴地伸手来推搡我。
就在老王的手即将碰到我肩膀的瞬间,我的身体猛地绷紧,一股本能的、带着血腥气的戾气几乎要破体而出!手臂的肌肉贲张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!**砸过去!用板砖砸烂那个女人的脸!掐死那个男人!抢回我的孩子!**
这个疯狂的念头如同岩浆般在脑海中咆哮、冲撞!沈辞乐手腕上的红痕和他那双求救的眼睛,像烈火一样灼烧着我的理智!
“看什么看!还不快滚!”老王被我眼中瞬间迸发出的、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凶狠光芒吓得手一缩,随即更加恼羞成怒,声音更大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!
“呜哇——!”沈辞乐因为刚才的巨响和骤然紧张的气氛,吓得再次放声大哭起来,小脸埋进司机的怀里,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。
孩子的哭声像一盆冰水,兜头浇下!瞬间浇熄了我即将失控的暴戾!
**不能!沈薇!不能!**
冲过去,死路一条!孩子会再次受到惊吓,甚至可能被他们更快地带走藏起来!我暴露了,就彻底完了!所有的忍耐,所有的蛰伏,都将化为泡影!
“对…对不起,王工…”我猛地低下头,声音嘶哑破碎,带着强行压抑的颤抖,弯腰去捡拾掉落的钢管,动作僵硬而笨拙,“手滑…没…没拿稳…”
身体因为强行压制那股毁灭性的冲动而剧烈颤抖着,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。
“废物!赶紧收拾干净滚蛋!”老王骂骂咧咧,不再看我,转而对着林琛和周知微点头哈腰,满脸堆笑,“林总,周总,实在不好意思,新来的不懂规矩,惊扰您二位和小少爷了!我这就让她滚蛋!”
林琛阴沉的目光在我佝偻着背、狼狈收拾钢管的身上停留了一瞬。那眼神锐利、探究,带着上位者天然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如同看蝼蚁般的嫌恶。他似乎想从我身上看出点什么,但这身破旧肮脏的工服,这副被生活彻底碾碎的模样,成功地掩盖了一切。
周知微则毫不掩饰她的鄙夷和厌烦,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,尖声道:“行了行了!赶紧把这脏兮兮的东西弄走!看着就晦气!乐乐,别哭了!再哭就把你扔在这里!”她最后一句威胁,让沈辞乐的哭声瞬间变成了压抑的、恐惧的呜咽。
我死死咬着后槽牙,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。用尽全身的力气,才将那捆沉重的钢管重新扛上肩头。每一步,都像踩在刀尖上,走向远离他们的方向。背后,是孩子压抑的哭泣,是周知微刻薄的抱怨,是老王谄媚的道歉,是林琛那道如同芒刺在背的审视目光。
直到走出很远,确认他们的视线再也无法触及,我才猛地靠在一处冰冷的、还未封墙的水泥柱子上,浑身脱力般滑坐下去。肩上的钢管“哐当”一声再次砸落在地,溅起一片灰尘。
我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,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,双手死死捂住了嘴,将喉咙里那几乎要冲破而出的、野兽般的悲鸣死死堵了回去。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,冲刷着脸上的尘土,留下道道肮脏的痕迹。
心口的位置,疼得像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肉,留下一个鲜血淋漓、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。
**我的孩子…就在眼前…我却不能相认!不能保护!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欺负!沈薇!你真没用!真没用!**
恨!对林琛和周知微刻骨的恨!对命运不公的恨!还有…对自己无能的恨!如同毒藤蔓,疯狂缠绕、勒紧,几乎要将我彻底绞碎!
不知过了多久,夕阳的余晖将工地的钢铁骨架拉出长长的、扭曲的阴影。下工的哨声响起,工人们如同退潮般涌向工棚。
我依旧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,一动不动,像一尊凝固的雕塑。直到所有的喧嚣都归于沉寂,直到冰冷的夜风开始呼啸。
一个微弱的、带着试探的声音在旁边响起:“…沈…沈薇姐?”
是小张。他手里拿着一个硬邦邦的馒头,小心翼翼地递过来,脸上带着担忧。“你…你没事吧?下午吓到了?老王那人就那样,骂得凶,其实…也没真扣你工钱。”他挠挠头,把馒头塞进我手里,“给,吃点东西吧。”
冰凉的馒头触碰到我同样冰凉的手指。我缓缓抬起头,脸上泪痕未干,但那双眼睛,已经不再是刚才的崩溃和绝望。
那里面,燃烧着一簇冰冷、决绝、如同地狱归来的复仇之火。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强行压入眼底最深处,只留下磐石般的坚硬和一丝令人心悸的平静。
我接过那个冰冷的馒头,用力咬了一口,干硬的碎屑噎在喉咙里。我用力地、一下一下地咀嚼着,仿佛在咀嚼着仇恨和痛苦,将它们碾碎、咽下,化为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养料。
“谢谢。”我开口,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,却异常清晰,每一个字都带着钢铁般的重量,“我没事。”
目光,越过小张担忧的脸,投向远处城市璀璨的、却无比冰冷的万家灯火。那灯火中,有林琛和周知微奢华的家,有我的孩子——沈辞乐。
“小张,”我咽下最后一口干硬的馒头,声音平静无波,“你知道…这工地旁边,哪个小公园…或者小卖部…晚上小孩比较多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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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 第三部分
城南的老旧小公园,黄昏时分总有些烟火气。褪色的滑梯,吱呀作响的秋千,几张磨得发亮的水泥石凳,成了附近小区放学的孩子和带娃老人的聚集地。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炸串的油香和孩童的嬉闹声。
我换下沾满泥灰的工服,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长裤,坐在一张最不起眼的石凳角落。手里拿着半截捡来的粉笔头,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,目光却如同无形的雷达,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一个进入公园的小小身影。
第三天。
黄昏的光线变得柔和,将人影拉长。公园门口,那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无声地滑到路边停下。
心脏猛地一缩。
后车门打开。司机先下车,然后牵着一个穿着精致短裤T恤的小男孩走了下来。是沈辞乐。他小脸没什么表情,甚至带着点被强迫的不情愿,跟在司机身后,慢吞吞地走进公园。没有林琛,也没有周知微。
司机把他带到儿童游乐区边缘的秋千旁,自己则走到几步开外的长椅上坐下,拿出手机,姿态放松,显然没把这当成什么需要警惕的任务。
沈辞乐没有去玩滑梯或秋千,只是低着头,用脚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,闷闷不乐的样子。小小的背影在热闹的公园里显得格外孤单。
就是现在。
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胸腔里翻涌的酸涩和紧张,站起身。没有走向他,而是走到了离他不远、那个售卖廉价玩具和小零食的地摊前。
地摊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,面前铺着塑料布,上面散乱地摆放着五颜六色的塑料风车、泡泡水、还有用塑料袋装着的彩色小糖豆。
“婆婆,这个泡泡水怎么卖?”我拿起一个装着粉色肥皂水的塑料瓶,声音尽量放得平缓自然。
“三块一瓶。”老太太笑眯眯地说。
“要一瓶。”我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递过去,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个依旧低着头踢石子的小小身影。
拧开瓶盖,粉色的塑料圈蘸满肥皂水。我轻轻一吹。
呼——
一串串晶莹剔透、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的泡泡,轻盈地飞了出来,随风飘荡,朝着沈辞乐的方向飘去。
起初,他毫无反应。
当几个硕大的泡泡,慢悠悠地飘到他脚边,甚至有一个轻轻撞在他卷起的裤脚上,“啪”地一声碎裂开时,他终于抬起了头。
那双大大的、总是盛满不安和委屈的眼睛,被这突如其来的、梦幻般的泡泡吸引住了。他愣愣地看着那些五彩斑斓的泡泡在空中飞舞、破裂,又不断地被制造出来。
我站在原地,没有靠近,只是专注地吹着泡泡。一串又一串,在金色的夕阳下,像一场无声的、只为他绽放的魔法。
泡泡飘向滑梯,飘向秋千,飘向更远的地方。孩子们被吸引,发出惊喜的叫声,追逐着泡泡。公园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。
沈辞乐的目光,终于从泡泡上移开,顺着泡泡飘来的方向,落在了我的身上。
隔着一串串飞舞的七彩泡泡,隔着几米的距离,隔着公园里喧闹的背景音。
他的视线,直直地撞进了我的眼睛里。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、凝固。
他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是那么看着我,那双清澈的眸子里,不再是下午在工地时的惊惶和求救,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、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情绪。困惑?好奇?探寻?还有一丝…极其微弱的、几乎难以捕捉的…熟悉?
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,极其细微的涟漪,却足以让我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!
他…记得吗?那个在工地防尘网后,与他短暂对视过的、满身尘土的女人?
泡泡还在不断地从我的吹管中飞出,在夕阳下破碎,折射着最后的光华。我们就这样隔着泡泡无声地对视着。
几秒钟?十几秒?
坐在长椅上的司机终于放下了手机,站起身,朝着沈辞乐这边张望了一眼。
就在这时,沈辞乐突然做了一个让我始料未及的动作!
他猛地转过身,不再看我,也不再看那些飞舞的泡泡,而是迈开小腿,快步朝着司机跑去!小小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逃跑的急促。
司机也朝他走了几步,似乎问了他什么。
沈辞乐仰起小脸,对着司机快速地说着什么,小手指了指公园门口的方向,又用力摇了摇头,动作幅度很大。
然后,他不再停留,拉着司机的手,几乎是拖拽着,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公园大门,径直钻进了那辆黑色宾利。
车门关上,隔绝了所有光线。黑色的车身很快消失在车流中。
我依旧站在原地,手里的泡泡水瓶倾斜着,粉色的肥皂水顺着瓶口流淌下来,浸湿了我的手指,冰凉一片。
夕阳沉入地平线,最后的光线消失。公园里的欢声笑语渐渐远去,只剩下空荡荡的寂静。刚才那短暂的对视,像一场幻觉。
但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,和心脏深处那股被狠狠攥紧又骤然落空的剧痛,都在清晰地告诉我——那不是幻觉。
他看到我了。他认出来了!不是用眼睛,是用心!那种源自血脉的本能,穿透了周知微日复一日的洗脑和恐吓,在那个瞬间,击中了他!
巨大的喜悦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我的胸腔,紧接着是更强烈的恐慌和揪心!
他跑开了!他告诉司机了!他会告诉周知微和林琛吗?!他们知道了会怎么做?!会不会立刻把他藏起来?!会不会…伤害他?!
不行!不能再等了!
我猛地攥紧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,肥皂水混合着血丝渗出来。眼神瞬间变得锋利如刀,所有的犹豫和蛰伏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碾碎!
必须拿到证据!必须立刻!马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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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天后。
星澜湾项目奠基典礼。巨大的空地上铺着红毯,搭建起华丽的舞台。彩旗飘扬,气球拱门鲜艳夺目。西装革履的商界名流、妆容精致的媒体记者穿梭其中,气氛热烈而喧嚣。林琛作为项目的核心投资方和主要推动者,无疑是今天绝对的主角。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,意气风发地站在舞台中央,对着麦克风侃侃而谈,自信的光芒几乎盖过了头顶的太阳。周知微依偎在他身边,一身价值不菲的定制礼服,笑容得体,俨然是众人艳羡的林太太。
而在远离红毯核心、靠近工地临时物料堆放区的阴影里,我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清洁工制服,戴着口罩和帽子,手里拿着扫帚,正“专心致志”地清扫着角落里无人留意的纸屑和灰尘。帽檐压得很低,目光却如同猎鹰,紧紧锁定着不远处被一个年轻保姆牵着的沈辞乐。
孩子今天被打扮得像个小王子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小西装熨帖笔挺。但他似乎对周围的热闹毫无兴趣,小脸绷得紧紧的,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,小手无意识地拽着自己的衣角。保姆有些不耐烦,偶尔低声呵斥一句,换来孩子更深的沉默和瑟缩。
典礼进行到高潮,主持人邀请林琛和周知微上前为奠基石培土。闪光灯此起彼伏,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舞台中央。
机会!
保姆的视线也被吸引过去,踮着脚张望。沈辞乐则下意识地往旁边无人的角落缩了缩,试图远离喧闹的人群。
我丢掉扫帚,如同鬼魅般无声而迅疾地靠近。在他因为我的突然出现而惊愕地抬起头、小嘴微张的瞬间,我猛地伸出手,动作快如闪电,目标精准——他小西装内侧那个不起眼的小口袋!
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、薄薄的塑料边缘!
沈辞乐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完全吓傻了,大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恐,身体僵直。
“嘘——”我飞快地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,声音压得极低,如同耳语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,“别怕!妈妈…帮你拿个东西!”
“妈…”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、带着哭腔的气音。
就在他呆愣的这不到一秒的时间里,我指尖用力一勾!
一小撮柔软细小的毛发——带着新鲜毛囊的头发——被我小心而迅速地拔了出来!几乎感觉不到疼痛。
东西到手!
我没有任何停留,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。在保姆察觉到异样转回头之前,我像一道融入阴影的风,瞬间退回到物料堆后面,身体紧贴着冰冷的钢板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,几乎要跳出来。
“乐乐?你干嘛呢?”保姆疑惑的声音传来。
“没…没干什么…”沈辞乐带着哭腔的声音细微地响起,充满了惊魂未定。
我背靠着钢板,深深吸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张开,掌心里静静躺着几根细软的发丝,在阴影里几乎看不见。我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、透明的小号证物袋,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,将那几根发丝轻轻放了进去,封好口。
冰凉的证物袋紧贴着掌心,却像握着一块滚烫的烙铁。
拿到了!
**沈辞乐,我的儿子!**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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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天后。傍晚。
我推开那扇挂着“宋知远律师”铭牌的磨砂玻璃门。办公室里光线明亮,布置简洁而专业,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咖啡香。办公桌后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,穿着熨帖的白衬衫,袖子挽到手肘,露出结实的小臂。他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,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冷静,透着超越年龄的沉稳。
我将一个厚厚的、印着“XX司法鉴定中心”字样的文件袋轻轻放在他光洁的桌面上。袋子沉甸甸的。
宋知远抬起眼,目光落在我脸上,没有任何寒暄。他放下手中的笔,身体微微前倾,修长的手指拆开文件袋的封口线,动作不疾不徐。
最上面,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书。翻开,直接看向最后的结论部分——
【依据DNA分析结果,支持检材A(沈薇)是检材B(沈辞乐)的生物学母亲。】
宋知远的目光在那行结论上停顿了足足三秒。镜片后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,但周身的气场似乎更加凝练了几分。
他继续往下翻。
几张高清放大的照片。一张是沈辞乐手腕上那道清晰的、紫红色的指痕淤青特写。另一张是孩子手臂内侧,几道平行排列、颜色略浅但形状可辨的、细长的陈旧伤痕,像是被什么细长物体抽打留下的痕迹。照片右下角清晰地标注着拍摄日期,就在公园“偶遇”后的第二天。
再下面,是几份打印出来的短信记录截图。发信人号码被隐去一部分,但内容清晰可见:
【知微:那小崽子今天又尿床了!烦死了!跟你一个德性!】
【知微:让他罚站了,哭得吵死人!你晚上别回来了!看着就烦!】
【知微:幼儿园老师又找我!说他注意力不集中!肯定遗传了他那个神经病亲妈的劣质基因!】
【知微:再这样下去,我迟早被他逼疯!你赶紧想想办法!要不就把他送走!】
最后,是一份音频文件的文字转录稿,以及一个U盘。文字稿的第一句就是周知微尖利刻薄的声音:【哭什么哭!烦死了!再哭就把你从楼上扔下去!跟你那个死了的短命鬼弟弟作伴去!】
宋知远一页一页,看得极其仔细。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
当他终于放下最后一份材料,重新抬起头看向我时,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里,没有任何怜悯或同情,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和如同磐石般的坚定。
“沈女士,”他开口,声音低沉平缓,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,“证据链很清晰。生物学关系确认,虐待行为有多项证明,生父母一方的精神虐待和死亡威胁有直接录音。同时,林琛先生明知孩子非婚生且存在虐待行为,仍伙同其配偶周知微非法剥夺您的抚养权和探视权,并编造亲子关系,已构成事实上的拐骗儿童罪。”
他顿了顿,镜片后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,切割开所有的迷雾。
“更重要的是,他们伪造了当年的亲子鉴定,并在法庭上作伪证,直接导致您被错误定罪入狱三年。这才是我们此案最关键的突破口和量刑的关键依据。”他手指在亲子鉴定报告上轻轻点了点,“这份报告,足以推翻当年的关键物证。”
他身体向后靠进椅背,双手交叠放在桌面,姿态沉稳如山。
“现在,您有两个选择。”他看着我的眼睛,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,“第一,我立刻向公安机关报案,以涉嫌拐骗儿童罪、虐待罪、伪证罪、诬告陷害罪对林琛、周知微夫妇立案侦查。警方介入后,孩子作为重要物证和受害人,会先被解救出来,送入福利机构临时监护。随后,您可以申请变更抚养权诉讼。这条路快,孩子能最快脱离危险环境。”
“第二,”他继续道,“我们直接向法院提起变更抚养权诉讼,同时以这份新的亲子鉴定报告为关键证据,申请对您当年的泄密案启动再审程序。这条路会更稳妥,能在法律框架内彻底洗刷您的冤屈,夺回属于您的一切。但时间周期相对较长,孩子…可能还需要在那个环境中多待一段时间。”
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寂。只有窗外城市隐约的车流声传来。
我放在膝盖上的手,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。眼前闪过沈辞乐手腕上的红痕,耳边回响着周知微那句恶毒的“把你从楼上扔下去”。
多待一天,都是在地狱里多煎熬一天!
“宋律师,”我抬起头,迎上他冷静的目光,声音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微微发颤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,“我等不了再审了。一天也等不了!”
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桌面上那张沈辞乐伤痕累累的照片上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,淬着冰与火:“我要我的孩子!现在!立刻!马上!”
宋知远看着我眼中燃烧的决绝火焰,镜片后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。几秒钟后,他缓缓点头,没有一丝迟疑。
“明白了。”他拿起桌上的固定电话,手指快速而沉稳地按下一串号码。电话接通,他对着话筒,声音冷静而专业,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:“喂,刑警队吗?我是宋知远。现有一宗重大刑事案件,涉及拐骗儿童、虐待、伪证及诬告陷害,嫌疑人身份明确,证据确凿,受害人处境极其危险。地点是…对,申请立刻出警,实施紧急解救!相关材料我马上传真过去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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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月后。南城市中级人民法院,民事审判庭。
肃穆的国徽高悬。旁听席上坐满了人,有好奇的媒体记者,也有神情各异的社会人士。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。
我坐在原告席上,穿着林妍咬牙为我买下的、唯一一套合身的深蓝色套装。后背挺得笔直,像一杆标枪。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,只有一片近乎冷漠的平静。所有的情绪,如同被冰封的火山,深埋在眼底。只有微微攥紧放在膝上的拳头,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林琛和周知微坐在对面的被告席。林琛依旧西装革履,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和焦躁,曾经意气风发的光芒荡然无存,只剩下强撑的体面。周知微则憔悴了许多,厚厚的粉底也掩盖不住眼下的青黑和蜡黄的脸色,她眼神慌乱地扫视着法庭,双手神经质地绞在一起,精心打理的长发显得有些凌乱。
审判长宣布开庭。
我的代理律师宋知远站起身。他没有看厚厚的卷宗,目光锐利如鹰隼,直接投向被告席上的林琛。
“审判长,各位审判员,”宋知远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法庭的每一个角落,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力量,“本案核心焦点,是抚养权的归属。但抚养权的前提,是明确被监护人沈辞乐的生物学父母关系。”
他拿起桌上的那份亲子鉴定报告,向法庭展示。
“这份由具有国家级资质的XX司法鉴定中心出具的鉴定报告,以无可辩驳的科学证据证明,我的当事人沈薇女士,是沈辞乐的生物学母亲!”
法庭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。旁听席上议论声嗡嗡作响。林琛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,周知微则猛地抬起头,怨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射向我,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,却被林琛死死按住手臂。
宋知远放下报告,步步紧逼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雷霆万钧的质问:“那么,被告林琛先生!作为沈辞乐法律登记的父亲,你能否解释清楚,你与这个孩子之间,到底存在何种生物学关系?!”
“我…”林琛张了张嘴,喉咙像是被堵住,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。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律师。
他的律师立刻站起来:“反对!审判长!对方律师的问题与本案抚养权争议无关,且涉及个人隐私…”
“反对无效!”审判长沉声道,“关于被监护人身份来源的核实,是抚养权认定的重要基础。被告林琛,请回答原告律师的提问!”
压力如同实质般倾泻而下。
林琛在审判长和宋知远双重锐利的目光逼视下,脸色由青转白,嘴唇翕动了几下,最终颓然地垂下头,声音干涩嘶哑,如同破旧的风箱:“…没有…没有任何生物学关系…”
“哗——!”
法庭彻底炸开了锅!旁听席一片哗然!记者们激动地按着快门!周知微猛地捂住脸,身体剧烈颤抖起来。
宋知远并未就此罢休,他如同最优秀的猎手,精准地抓住猎物暴露出的致命伤口,给予更猛烈的追击!
“没有关系?”宋知远的声音冷得像冰,带着巨大的讽刺,“林琛先生,你在三年前与沈薇女士的离婚诉讼中,当庭出示了另一份亲子鉴定报告!那份报告明确确认了你与沈辞乐的父子关系!并以此作为关键证据之一,成功剥夺了孩子生母的抚养权!那份报告,是哪里来的?!”
“我…我…”林琛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,巨大的恐惧和谎言被彻底戳穿的狼狈将他淹没,他语无伦次,“那份…那份报告…是…是…”
“是伪造的!”宋知远斩钉截铁地替他回答,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法庭上空!他拿起另一份文件,“这是公安机关对当年出具那份报告的鉴定机构及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