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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10-19 19:2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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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770

## 锦书错 >大婚当日,我的婚书被未婚夫谢珩亲手调换。 >红底金字赫然写着“纳妾文书”,落款是他与当朝郡主的婚期。 >他温柔耳语:“知微,你父亲获罪,如今只配为妾。” >宾客哄笑中,我撕碎假婚书,目光投向角落阴影里的轮椅。 >“萧大人,”我声音响彻喜堂,“您三日前求娶的承诺,可还作数?” >轮椅上的男人抬起苍白病容,嘴角却勾起锐利弧度。 >“自然作数,”他指尖轻叩扶手,“谢珩,你手里那份——” >“是昨日刑部刚批下的,你父亲秋后问斩的诏书抄本。” --- 红烛高烧,映得满堂锦绣刺眼。 我指尖拂过嫁衣上繁复的金线鸾鸟,冰凉一片。 门外喧天锣鼓越来越近,心口却像压着块浸透寒冰的石头。 小丫鬟春桃跌跌撞撞冲进来,脸上血色褪尽:“小姐!花轿…花轿到了!可…可姑爷他……” 她抖得说不出话,只把一张揉得发皱的纸塞进我手里。 不是描龙绣凤的婚书。 是一纸纳妾文书。 墨迹簇新,红得发黑。 “沈氏女知微,温良恭顺,今纳为贵妾。” 落款处,谢珩的名字龙飞凤舞,紧挨着另一个更显赫的封号——永嘉郡主。 纳吉的日子,竟也是他们的大婚之期。 “谢珩人呢?”我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。 “在…在前厅…陪着郡主派来的管事验看聘雁…”春桃哭出声,“小姐,我们怎么办啊…” 怎么办? 指甲掐进掌心,疼痛让我清醒。 七年前父亲尚在吏部侍郎任上,谢家不过五品小官,是他谢珩在沈家梅园雪地里跪了半日,指天发誓此生非我不娶。 三年前父亲卷入河道贪墨案,贬谪岭南,谢珩握着我的手说:“知微,待我春闱高中,必风风光光迎你过门。” 上月放榜,他果然高中探花,打马游街,好不风光。 转眼,便成了永嘉郡主的入幕之宾。 脚步声由远及近,停在门外。 “知微,”谢珩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,依旧温润如玉,却淬着冰,“吉时到了。” 门被推开。 他一身簇新的大红状元吉服,衬得面如冠玉,看我的眼神却像在看一件碍事的旧物。 “文书,看过了?”他踱步进来,目光扫过被我攥得死紧的纳妾书。 “看过了。”我抬眼,迎上他刻意摆出的怜悯,“永嘉郡主金枝玉叶,我自是不敢比肩。只是谢公子,七年前你指天誓日,说此生唯我一人,如今这‘贵妾’二字,便是你予我的交代?” 谢珩唇边那点虚假的温和瞬间冻结。 他逼近一步,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喷在我耳畔,压低的嗓音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。 “交代?”他轻笑,冰冷刺骨,“沈知微,你父亲沈崇山贪墨河道银两,致使江堤溃决,万民流离,已是板上钉钉的死罪!若非郡主心善,念你孤弱,你以为你还能穿着这身嫁衣站在这里?贵妾?已是天大的恩典!”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,狠狠扎进心口。 恩典? 是了,他攀上永嘉郡主的高枝,我沈家成了他谢珩青云路上必须碾碎的绊脚石。 他伸手想抽走那纸纳妾书。 我猛地后退一步,避开了。 “怎么?不甘心?”谢珩眼底掠过一丝不耐,随即又被虚伪的安抚取代,“知微,听话。过了今日,你还是我谢珩的人,荣华富贵…” “哗啦——!” 刺耳的裂帛声骤然响起。 满堂喧嚣瞬间死寂。 我当着他的面,将那纸“恩典”撕得粉碎! 雪白的纸屑如同绝望的雪片,纷纷扬扬落在他耀眼的状元红袍上。 谢珩的脸,霎时铁青。 “沈知微!”他厉声呵斥,额角青筋迸起,“你发什么疯!” 前厅的宾客被这动静引了过来,挤在门口探头探脑,永嘉郡主的管事抱着臂,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讥诮。 无数道目光像针,扎在我身上。 “疯了?”我抬眼,目光越过暴怒的谢珩,越过那些或鄙夷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脸。 直直投向喜堂最角落,那片被廊柱阴影笼罩的地方。 那里静得格格不入。 一个男人,坐在一张乌沉沉的轮椅上。 他穿着半旧的靛青长衫,膝上搭着一条薄毯,大半张脸隐在昏暗里,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。 像一尊被遗忘在喧嚣之外的旧石像。 整个京城都知道他——刑部尚书萧执。曾经权倾朝野,半年前一场蹊跷的大火后,双腿尽废,缠绵病榻,成了个离权力中心越来越远的“废人”。 我深吸一口气,用尽全身力气,声音不高,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嘈杂,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喜堂: “萧大人。” 空气凝固了。 轮椅上的男人,缓缓抬起了头。 阴影从他脸上褪去,露出一张极其苍白却难掩俊美锐气的脸。那双眼睛尤其慑人,幽深如古井寒潭,此刻微微眯起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。 我迎着他的目光,一字一句,掷地有声: “您三日前深夜冒雪来访沈家旧宅,亲口许下的求娶承诺,可还作数?” 死寂。 绝对的死寂。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。 所有人的目光,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从狼狈的我、震怒的谢珩身上,齐刷刷钉在了角落那个轮椅上的男人身上。 萧执。 这个名字本身,就带着沉甸甸的分量。即使他如今看似废了。 谢珩猛地扭头,死死盯住萧执,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,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惊怒:“萧大人?!你…你和她…?!” 萧执没看他。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只落在我脸上,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时间仿佛被拉长,每一息都像钝刀子割肉。 就在谢珩脸上的惊怒即将转为狂喜的嘲弄时—— “自然作数。” 清冷低沉的嗓音,如同冰珠落玉盘,清晰地敲碎了凝滞的空气。 萧执的嘴角,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。那弧度极浅,却锐利得像刚开刃的刀锋。 他枯瘦修长的手指,在乌木轮椅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一下,发出“笃”的一声轻响。 目光终于转向谢珩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: “谢探花,你手里那份,” 他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,砸向脸色骤变的谢珩: “是昨日刑部刚批下的,你父亲谢文远——秋后问斩的诏书抄本。” “什么?!不可能!”谢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,比我的嫁衣还要惨白几分。他失声尖叫,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。 那份所谓的纳妾文书,早被我撕成了碎片,撒了一地。 “你撒谎!我父亲是清官!陛下亲赐‘清廉方正’的匾额还在家中高悬!萧执!你这阉党余孽!定是你构陷忠良!”谢珩目眦欲裂,状若疯癫地指向萧执,又猛地转向我,眼神怨毒得能滴出血,“沈知微!是你!是你这个贱人勾结这个废人害我谢家!”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,再不顾什么探花郎的风度,朝着我就扑过来,五指成爪,想掐我的脖子! “啊!”春桃尖叫着挡在我身前。 就在谢珩的手即将碰到春桃衣襟的刹那—— “砰!” 一声闷响!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萧执身后掠出,没人看清动作,谢珩就像个破麻袋一样倒飞了出去,重重砸在堆满龙凤喜烛的香案上! 红烛倾倒,滚烫的蜡油泼了他一身。 “呃啊——!”谢珩发出凄厉的惨嚎,在满地狼藉中翻滚。 永嘉郡主的管事脸色煞白,连退数步。 出手的是萧执身后那个一直沉默得像影子般的护卫。他面无表情,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灰尘。 萧执甚至没有看地上的谢珩一眼。 他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,依旧落在我身上,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。 “沈小姐,”他开口,声音平淡无波,却带着无形的压力,“萧某的承诺,是作数的。” 他微抬了下颌,朝我身后的方向示意了一下。 “府外有车。你,走不走?”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。有惊骇,有鄙夷,有难以置信,更多的,是等着看我如何下台的幸灾乐祸。 前一刻还是被未婚夫当众羞辱、只能屈身为妾的罪臣之女。 下一刻,就成了这位虽残废却余威犹在的萧尚书亲口承认的“未婚妻”。 这戏,太过荒唐。 我低头,看着满地的红烛蜡泪、破碎的纸屑、还有蜷缩在污浊中痛苦呻吟的谢珩。 那身精心绣制的嫁衣,此刻只觉沉重如枷锁。 我没有犹豫。 抬手,用力扯下头上沉重的赤金凤冠! 珠翠散落一地,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。 “走。” 一个字,斩钉截铁。 我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地上的谢珩,提起繁复的嫁衣裙裾,在无数道目光的洗礼下,一步一步,走向那片阴影,走向轮椅上那个苍白而危险的男人。 每一步,都像踩在刀尖上。 走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深渊。 护卫无声地推起轮椅。 萧执微微侧首,视线掠过满地狼藉的喜堂,掠过郡主管事惨白的脸,最后定格在像蛆虫一样扭动的谢珩身上。 “谢探花,”他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“令尊的案子,证据确凿。诏书,明日便会送达府上。” “至于你…” 萧执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的弧度。 “永嘉郡主心善,想来也不会再要一个罪人之子做夫婿。好自为之。” 他收回目光,护卫推动轮椅。 我沉默地跟在旁边。 身后,是谢珩绝望扭曲的嘶吼:“沈知微!萧执!你们不得好死——!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——!” 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,紧紧追随着我。 踏出谢府大门的那一刻,阴沉的天空竟飘起了冰冷的雨丝。 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阶下。 护卫掀开车帘。 萧执被护卫小心地抱上马车。 我站在湿冷的雨里,嫁衣吸饱了水汽,沉甸甸地贴在身上,寒意刺骨。 “沈小姐,”马车里传来萧执听不出情绪的声音,“再不上车,是想让全京城的人继续看笑话?”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,抬脚踏上杌凳。 马车内空间不大,陈设简单,带着一股淡淡的、冷冽的药香和墨香。 萧执靠在车厢壁上,闭着眼,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苍白疲惫,仿佛刚才喜堂上那个几句话便搅得天翻地覆的煞神,只是幻觉。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,发出单调的辘辘声。 狭小的空间里,寂静得可怕,只有他压抑而轻微的咳嗽声偶尔响起。 “为什么?”我打破沉默,声音有些干涩。 萧执睁开眼,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我,没什么温度:“什么为什么?” “为什么帮我?”我直视他,“或者说,利用我?” 刑部尚书,即便失势,依旧是刑部尚书。我沈知微一个罪臣之女,有什么值得他亲自下场,在谢珩大婚之日,搅起如此风浪? 仅仅是为了报复谢家?还是…永嘉郡主? “利用?”萧执低低地重复了一遍,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极淡的嘲弄,“沈小姐,太高看自己了。”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,仿佛能剖开我的皮囊,直视内里那点可怜的盘算。 “你只是恰好,出现在那个位置。”他语气平静,却字字诛心,“一个被谢珩弃如敝履的棋子,一个对谢珩恨之入骨的棋子,一个…足够绝望、也足够胆大的棋子。用你来打谢珩的脸,顺便给那位心善的郡主添点堵,很划算。”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。 原来如此。 什么求娶的承诺?那晚他冒雪来沈家旧宅,丢下的不过是一句毫无诚意的试探:“若谢珩负你,可愿跟我走?” 当时我只当是这残废尚书的刻薄嘲弄。 未曾想,却成了我今日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。 一根布满荆棘、不知通往何处的稻草。 “萧大人好算计。”我扯了扯嘴角,尝到一丝血腥味,大概是方才咬破了嘴唇。“您这般费心,就不怕永嘉郡主记恨?” “恨我的人很多。”萧执重新闭上眼,语气漠然,“不差她一个。” 马车在沉默中前行。 最终停在一座府邸的后角门。 门楣高悬的匾额被黑布蒙着,只隐约看出一个“萧”字。门庭冷落,全无高官府邸的气派。 “到了。”萧执再次睁眼,目光扫过我一身刺目的红,“换身衣服。从今日起,你是我的远房表妹,因家中变故,投奔于我,暂住府中。明白吗?” 表妹? 我低头看着湿透的嫁衣,自嘲地笑了笑:“明白。谢大人收留之恩。” 他需要一个名目安置我,一个不引人注目、又方便行事的身份。 而我,别无选择。 护卫推着他进入府内。 我跟着下车,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。 抬头望去,萧府灰暗的屋檐在阴雨中沉默矗立,像一头蛰伏的巨兽。 这扇门,进去容易。 再想出来,恐怕就难了。 --- --- 护卫推着萧执的轮椅,碾过青石板铺就的湿滑小径。 我沉默地跟在后面,湿透的嫁衣贴在身上,沉得迈不开步子。雨水顺着鬓角流下,冰得刺骨。 府内比外面看起来更空旷,也更冷寂。回廊曲折,庭院长满了荒草,只有几株高大的古树在雨中沉默伫立,枝桠嶙峋,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萧索。 下人很少,且都低着头匆匆来去,寂静无声,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。偶尔投来的目光,也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窥探和难以言说的麻木。 “陈川。”萧执的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,带着一丝倦意。 推轮椅的护卫立刻停下:“大人。” “带沈小姐去西跨院‘疏影阁’,找秦妈妈安排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找身干净的衣裳给她。” “是。”护卫陈川应下,声音平板无波。 萧执没有再说话,也没有回头。护卫推着他,径直朝着更深更暗的主院方向行去,那背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,很快融进一片沉寂的檐角阴影中。 “沈小姐,请随我来。”陈川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凝望。 疏影阁位置偏僻,紧邻着后花园一隅荒芜的水池。小院不大,倒也清静,只是同样透着久无人居的荒凉。 一个身形微胖、穿着褐色粗布棉袄的老妇人早已等在院门口,神色间带着一丝惶恐。见到陈川和我,尤其是看到我一身狼狈的嫁衣,她眼中闪过一丝愕然,随即飞快地低下头。 “秦妈妈,这位是沈小姐,大人远房的表妹,日后暂住疏影阁。你好生伺候。”陈川简单交代。 “是,是,老奴明白。”秦妈妈连连躬身。 陈川不再多言,转身离开。 “小姐快请进,这雨凉,可别冻着了!”秦妈妈赶紧上前,引我入内。她手脚麻利地推开正屋的门,一股带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凉气扑面而来。 屋里陈设简单,一桌两椅,一张挂着灰扑扑帐子的架子床。唯一的好处是还算干净。 “小姐您先坐,老奴这就去烧热水,再找身干净的衣裳来!”秦妈妈说着,匆匆退了出去。 门关上,隔绝了外面的雨声,屋内更显寂静。 我走到那张旧木桌旁坐下,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布料传来。疲惫像潮水般涌上,身体冷得微微发抖。目光落在自己依旧沾着泥污和蜡泪的双手上,指节因为之前的用力而泛白。 谢珩怨毒的嘶吼,永嘉郡主管事那讥诮的眼神,满堂宾客的鄙夷与惊愕……还有萧执那张苍白淡漠的脸和他冰冷的话语…… 一幕幕在眼前翻腾。 我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和屈辱。 不知过了多久,敲门声响起。 “小姐,热水和衣裳来了。”是秦妈妈的声音。 她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铜盆进来,臂弯里搭着一套半旧的青布衣裙。 “府里…一时没备下新衣,这套是老奴闺女的旧衣,洗得干净,小姐先将就一下?”秦妈妈有些局促地解释。 “无妨,多谢妈妈。”我挤出一个笑容。 秦妈妈放下东西,又张罗着找了块干净的布巾给我:“小姐快擦擦,这天气受了寒可不是闹着玩的。”她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,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,默默退出去带上了门。 脱下沉重的湿嫁衣,冰冷的空气贴上皮肤,激起一阵战栗。我把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,滚烫的水流包裹住冰冷的身体,带来一阵刺痛,随即是麻木后的酸软。 换上那套朴素的青布衣裙,虽然浆洗得有些发硬,大小也不太合身,但比那身象征屈辱的嫁衣,实在好上太多。 秦妈妈又送了简单的饭菜进来——一碗清粥,一碟咸菜,两个冷硬的馒头。 ## 第二部分 梳洗罢,窗外天色已彻底暗沉。 秦妈妈端走了冷掉的饭菜,屋里只剩一盏豆大的油灯,在寒风中明明灭灭。萧府的夜,静得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。 白日里强撑的镇定,此刻如潮水般退去,露出底下嶙峋的礁石——屈辱、愤怒,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。萧执……那是个比谢珩危险百倍的男人。他救我,只为把我变成一枚更趁手的棋子。 桌上的清粥早已凉透,我毫无食欲。 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屋子,最终落在墙角一个蒙尘的木箱上。走过去打开,里面只有几床半旧的被褥。 刚将被子抱出,门口传来轻响。 门被推开一条缝,陈川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出现在昏暗中。 “沈小姐,大人有请。” 心猛地一沉。该来的,躲不掉。 我放下被子,深吸一口气:“带路。” 陈川沉默地转身,沿着回廊向主院深处走去。夜色浓重,萧府如同蛰伏的巨兽,只有檐下几盏气死风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,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青石路。 越往里走,寒意越重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而压抑的气息,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药味。四周一片死寂,连虫鸣都没有。 最终停在一座独立的小院前。院门虚掩,里面没有灯火,只有正屋窗户透出一点微弱的光。 “大人就在里面,沈小姐请进。”陈川侧身让开,自己却守在门外,如同一尊石像。 我推开沉重的院门,走了进去。 院落不大,同样荒草丛生。正屋的门开着,里面光线昏暗。 萧执依旧坐在那张乌木轮椅上,背对着门口。他面对着墙上一幅巨大的、几乎覆盖了整面墙的《大熙舆图》,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山川河流、城池关隘,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莫测。 他换了身更舒适的墨色常服,宽大的衣袖垂落在轮椅扶手上,整个人几乎要融进这片浓重的阴影里。只有那只搭在扶手上、骨节分明的苍白右手,在微弱的光线下格外显眼。 听见脚步声,他并未回头,只淡淡开口,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显得有些缥缈: “来了?” “见过萧大人。”我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,垂眸行礼。 轮椅缓缓转动,发出轻微的吱呀声。他转过身,那张苍白却俊美得极具压迫感的脸庞完全暴露在仅有的光源下。幽深的眼眸,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,带着审视,带着估量,像在评估一件刚入手的器物。 “怕了?”他问,语气平淡无波,却带着洞悉人心的锐利。 我迎上他的目光,指甲掐进掌心:“蝼蚁尚且贪生。大人救我于水火,知微心中只有感激。” “感激?”萧执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浅的弧度,近乎讽刺,“倒也不必虚伪。” 他推动轮椅,缓缓靠近,停在离我仅一步之遥的地方。他身上那股冷冽的药香和墨香瞬间浓郁起来,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。 “沈知微,”他念我的名字,声音低沉,“你父亲沈崇山的案子,翻不了。” 我的心骤然缩紧,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,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。 他竟如此直白! “为什么?”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颤抖。 萧执的目光掠过我的脸,落在那幅巨大的舆图上,眼神变得遥远而冰冷。 “堤坝溃决,万民流离,总要有人担这个罪责。”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,“你父亲在河道上待得够久,位置也够高。证据确凿,人证物证链完整,桩桩件件指向他。陛下震怒,铁案如山。翻案,就是打陛下的脸。” 每一个字,都像烧红的铁钎,狠狠烙在心口。父亲清正一生,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!铁案?多么可笑!这分明是有人精心编织的罗网! “所以,我就该认命?认下这莫须有的污名?看着我父亲含冤赴死?”喉头像堵着硬块,声音嘶哑。 萧执的目光终于从舆图上移开,重新落在我脸上。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,没有怜悯,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。 “认命与否,是你的事。”他指尖轻叩轮椅扶手,“但想活着,想活得像个人,而不是谢珩那等蠢货砧板上的鱼肉,就得认清眼前的棋局。” 他微微前倾,压低了声音,带着一种冰冷的诱惑: “沈知微,你恨谢珩吗?” 恨? 何止是恨! 七年的虚情假意,大婚之日的当众羞辱,将我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……恨意如同毒藤,早已在心底疯长,勒得我喘不过气。 我用力点头,几乎咬碎银牙:“恨之入骨!” “很好。”萧执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不可查的满意,如同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。“恨意,有时候是最好用的刀。” 他推动轮椅,与我错身而过,停在屋内的书案旁。案上堆着些卷宗,他随手拿起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函。 “谢珩的父亲谢文远,秋后问斩的诏书,是真的。”他将密函轻轻放在案上,“但他谢家,远不止这点事。” 萧执抬起头,目光锐利如刀锋: “你父亲的案子是铁案,翻不了。但谢珩和他背后的人,把你父亲推上这断头台,又把你当成弃子践踏的仇,可以报。” 他凝视着我,一字一句,清晰地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: “留在我这里。做一枚有用的棋子。我予你容身之所,给你复仇的刀。如何?” 狭小的空间里,空气仿佛凝固了。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,在墙上投下我和他巨大而扭曲的影子。 棋子?又是棋子! 可这一次,至少这枚棋子握刀的方向,由我自己决定!只要能撕碎谢珩那张伪善的脸,只要能拉他和他身后之人一同坠入地狱! 我迎着他冰冷审视的目光,挺直了脊背,一字一顿,清晰而决绝: “好。我做。” 萧执眼中那抹冰冷的满意似乎加深了些许。他微微颔首,不再看我,目光重新投向那幅巨大的舆图。 “秦妈妈会照料你起居。无事不要随意走动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尤其是前院,和这间书房。” 疏影阁的日子,如同一潭死水。 每日只有秦妈妈按时送来简单的饭食,沉默地打扫房间,然后离开。她对我毕恭毕敬,却也疏离得如同隔着一层冰,眼神里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和难以言说的麻木。 陈川偶尔会出现,带来几本书——或是枯燥的史籍,或是些坊间新印的话本子。他不说话,放下便走。我知道,这是萧执的意思,让我安分,也让我“有用”。 我强迫自己沉下心去读那些书。史书里的权谋倾轧,话本中的爱恨情仇,字里行间都映照着现实的冰冷与残酷。 几日过去,身体渐渐回暖,心却始终浸在冰水里。父亲的冤屈、谢珩的背叛、萧执冰冷的“交易”,如同跗骨之蛆,啃噬着每一寸神经。 那封密函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在我的记忆里。萧执说谢家远不止这点事……他手上,究竟还握着什么? 这念头一旦升起,便如野草般疯长。尤其当我翻到史书里关于前朝河道贪墨大案的记载,那种被黑暗重重包裹、亟需抓住一丝光亮的焦灼感几乎要将我吞噬。 我必须知道更多! 入夜,萧府沉寂得如同古墓。 我悄无声息地溜出疏影阁,凭着白日里观察的记忆,小心翼翼地朝着白日萧执召见我的那座独立小院摸去。 避开零星几点巡逻的微弱灯火,如同鬼魅般穿梭在荒草丛生的庭院间。冰冷的夜风灌进衣领,激起一阵战栗。 终于,那座熟悉的院门出现在眼前。门虚掩着,里面一片漆黑,没有光。 心提到了嗓子眼。我屏住呼吸,侧身挤了进去。 院子空旷,正屋的门紧闭着。我走到窗下,试着轻轻推了推窗户—— “吱呀……” 一声轻响,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! 我吓得浑身一僵,血液几乎倒流!侧耳倾听,屋内一片寂静,没有任何动静。 窗户竟然没锁死! 巨大的诱惑瞬间压倒了恐惧。我咬咬牙,用力将窗户推开一道更大的缝隙,一股浓重的药味和墨香扑面而来。 屋内比外面更黑,伸手不见五指。我扶着窗棂,费力地翻了进去,落地时脚下一软,差点摔倒。 心脏狂跳,几乎要撞破胸腔。 稳住身形,我凭着记忆,摸索着朝白日里那张巨大的书案方向挪去。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木质案角,心中稍定。 书案上堆着东西,我摸索着,指尖忽然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——像是一个卷轴的轴心。 是卷宗! 【付费起点】 心中狂喜!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,想将那卷轴抽出来。 就在指尖即将握住卷轴的刹那—— “呼!” 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,毫无征兆地从身后袭来!带着刺骨的寒意,直逼后颈! 杀气! 我骇然失色,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向前一扑! “嚓!” 一声轻响,冰冷的锐器擦着我的后脑勺掠过,几缕断发飘落!狠狠钉在了我刚刚趴伏的书案上!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,我惊恐地看到——那是一把闪着幽蓝寒芒的飞镖,深深嵌入坚硬的乌木案面!镖尾还在微微颤动! 有人要杀我! 恐惧瞬间攫住全身!是谁?!永嘉郡主的人?还是……萧执?!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第二把飞镖会从何处袭来,黑暗中,一股更强烈的劲风已当头罩下!一道高大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欺近,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冷的杀意!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,狠狠扼向我的喉咙! 完了! 绝望瞬间淹没了我! 就在那只手即将扼住我咽喉的千钧一发之际—— “嗖!” 又一道更尖锐的破空声撕裂黑暗! “噗嗤!” 是利器入肉的闷响! 紧接着一声短促痛苦的闷哼!扼向我喉咙的那只手猛地顿住! 扼住我喉咙的力道骤然消失! 那高大的黑影在我面前剧烈地晃动了一下,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。 电光火石间,一道瘦削却快如闪电的身影从门外撞入,如同猎豹般扑向那个袭击我的黑影! “砰!砰!喀嚓!” 几声令人牙酸骨裂的闷响和肉体碰撞声在黑暗中爆开!两道身影瞬间缠斗在一起,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,只有拳脚相交的沉闷声响和压抑的喘息、痛哼。 混乱中,我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,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,后背生疼。 是陈川!他来了! 屋内彻底成了修罗场。黑暗中,只能凭借声音和模糊的轮廓判断战况。陈川的身手极快、极狠,每一击都直取要害。那袭击者虽然高大强壮,动作凶悍,但似乎被陈川刚才那记偷袭伤得不轻,渐渐落入下风。 “砰!”又是一声重响! 袭击者被陈川一脚狠狠踹在胸口,倒飞出去,重重砸在书架上,无数卷轴竹简哗啦啦掉落下来。 陈川如影随形,寒光一闪,手中短刃直刺对方心口! “留活口!”一个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。 是萧执! 我猛地扭头,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已被推开,萧执坐在轮椅上,被另一个侍卫推着,停在门槛外。幽暗的光线勾勒出他苍白淡漠的侧脸轮廓,那双深邃的眼眸,正冷冷地注视着屋内的杀戮场。 陈川的刀锋在离袭击者心口半寸的地方硬生生停住。 “呃啊!”那袭击者挣扎着想爬起来,却被陈川一脚踩住胸口,动弹不得。 萧执的轮椅缓缓驶入屋内。 “掌灯。”他淡淡道。 陈川立刻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,点燃了书案上的油灯。 昏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部分黑暗,照亮了屋内的一片狼藉——书架倒塌,卷宗散落一地,桌椅翻倒。袭击者被陈川死死踩在脚下,蒙面的黑巾已被扯下,露出一张陌生的、布满横肉的狰狞面孔,嘴角溢血,眼神凶戾地瞪着萧执。 而我,靠着墙壁,脸色惨白,惊魂未定,心跳如鼓。 萧执的目光,像冰冷的探针,先扫过地上那枚深嵌在案面的淬毒飞镖,又扫过满地的狼藉,最后,落在我惊魂未定的脸上。 他的视线停顿了片刻,然后移开,看向那被制服的刺客。 “谁派你来的?”萧执的声音不高,却像淬了冰的刀子。 刺客啐出一口血沫,狞笑:“阉狗!要杀便杀!老子……呃!” 他后面的话被陈川加重脚力的一踩硬生生憋了回去,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。 萧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抬了抬手。 陈川会意,弯腰,手法利落地卸掉了刺客的下巴,让他无法咬舌自尽。然后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拖了出去,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室浓重的血腥气。 屋内只剩下我和萧执,还有推着他轮椅的那个沉默侍卫。 灯光摇曳,将他苍白的面容映得明明灭灭。他没有看我,目光落在书案上那枚差点要了我命的淬毒飞镖上,幽深的眸子里情绪难辨。 “书房,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他开口,声音平静无波,却带着千钧重压。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,后背的疼痛和方才死里逃生的恐惧交织在一起,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。 “我…我只是想……”声音艰涩得几乎发不出。 “只是想看看,能置你父亲于死地的卷宗?”萧执终于抬眼,看向我。那目光锐利如鹰隼,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,“还是想看看,谢家,或者永嘉郡主,还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?” 我的呼吸一窒。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!他知道我按捺不住,知道我深夜潜入的目的! “沈知微,”他推动轮椅,缓缓靠近。轮椅碾过散落的竹简,发出细碎的声响,在这死寂的屋内格外清晰。那无形的压迫感再次逼近。“我告诉过你,留在这里,做一枚有用的棋子。有用的前提,是听话。” 他停在我面前,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深处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。 “今晚,你差点变成一枚死棋。”他微微倾身,苍白的手指,极其缓慢地抬起,冰冷的指尖轻轻擦过我脸颊上不知何时被溅上的一滴温热血迹。 那触感如同毒蛇滑过皮肤,带来一阵战栗。 “好奇心,会害死猫。”他收回手,指尖捻了捻那点血迹,声音低沉而危险,“更会害死一个…毫无用处的棋子。” “懂吗?” --- ## 第三部分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,在萧执苍白淡漠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。他指尖捻着那一点属于刺客的温热血迹,动作随意,眼神却冰寒刺骨。 “懂吗?”那两个字带着千钧重压,沉沉砸下。 脸颊上被他指尖擦过的地方,仿佛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和黏腻的血腥气。我靠着墙壁,后背的疼痛和方才生死一线的恐惧交织翻涌,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,牙齿几乎要磕碰出声。 懂吗? 我懂。 懂了自己的愚蠢和冒进,懂了在萧执这盘棋里,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。 我用力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强行压下翻腾的恐惧和屈辱,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,声音嘶哑却清晰: “懂。” 一个字,耗尽了全身力气。 萧执定定地看着我,目光锐利如刀,似要将我从内到外剖开审视。许久,他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、难以捕捉的东西,快得如同错觉。 他不再说话,只微微偏了下头。 推着他轮椅的侍卫立刻上前,如同提线木偶般,动作精准地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——扶起倾倒的书架,捡拾散落的卷宗,擦拭案面上飞镖留下的凹痕和溅落的血迹。整个过程悄无声息,迅速而高效。 萧执的目光移开,重新落在那幅巨大的《大熙舆图》上,仿佛刚才的刺杀、眼前的狼藉都从未发生。室内只剩下卷轴归位的窸窣声,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。 侍卫收拾完毕,垂手肃立一旁,如同从未动过。 “回去吧。”萧执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,没有再看我一眼,“没有下次。” 这句话像特赦令。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冰冷压抑的书房。夜风裹挟着更深的寒意,吹在身上,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冷。 回到疏影阁,秦妈妈竟还没睡,守在门口,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。看到我煞白的脸色和一身狼狈(方才混乱中不知蹭到了哪里),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惊惧。 “小姐…”她欲言又止,最终只是默默地将姜汤递过来,“压压惊。” “多谢妈妈。”我接过碗,滚烫的温度传递到手心,却暖不进心里。 那晚之后,疏影阁的日子,彻底变成了一潭凝固的死水。 秦妈妈依旧沉默地送饭送水,但眼神里的疏离和那种被恐惧浸透的麻木更深了。她不再踏进屋子,只在门口放下东西便匆匆离开。 陈川也没再来过。 萧执仿佛彻底忘记了我这个人。 我像一件被丢进角落的旧物,被遗忘在萧府这片死寂的荒园里。每日面对的,只有四壁空墙和窗外疯长的野草。时间失去了意义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等待和噬骨的仇恨在黑暗中无声滋长。 谢珩那张怨毒扭曲的脸,萧执那双冰冷审视的眼,永嘉郡主那讥诮的笑容……还有父亲在岭南苦寒之地可能的境遇,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轮转。 翻案无望?不!只要活着,就不能放弃!可萧执的警告言犹在耳,书房那惊魂一夜更是血的教训。我不能再轻举妄动,必须等待时机。 这念头支撑着我,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。 日子在焦灼中滑过,窗外的梧桐叶从翠绿染上点点金黄。 这日午后,我正对着窗外一池残荷出神,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。似乎是前院方向,有车马驶入,夹杂着一些急促的脚步声和人声。 萧府,何时有过这样的热闹? 一丝异样划过心头。 不多时,陈川的身影出现在疏影阁院门口。他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,但脚步似乎比往日急促了几分。 “沈小姐,”他声音平板,却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,“大人有请。请速去前厅。” 心猛地一跳! 前厅?他特意强调了地点!而且,是速去! 发生了什么事?难道……和谢珩有关?还是……父亲?! 巨大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。我来不及多想,也顾不上整理仪容,只随手拢了拢微乱的鬓发,便跟着陈川疾步而出。 越靠近前厅,那喧哗声越清晰,隐约还夹杂着哭喊和哀求。 前厅大门洞开。 我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厅堂中央、形容狼狈不堪的谢珩! 他身上的华服早已不见,只穿着一件沾满泥污的灰布囚衣,头发散乱,脸上带着几道新鲜的鞭痕,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捆在身后,额头磕在地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 “大人!萧大人!求您开恩!求您开恩啊!”他涕泪横流,声音嘶哑绝望,全然没有了昔日探花郎的半点风采。 他身旁还跪着几个同样穿着囚衣、瑟瑟发抖的谢家管事和仆役。 而厅堂上首,萧执端坐于轮椅之上。他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暗紫色官服,衬得脸色更加苍白,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带着一种俯瞰蝼蚁的冰冷和一丝……近乎残忍的兴味。 永嘉郡主府的那位管事也站在一侧,此刻脸色铁青,嘴唇紧抿,眼神复杂地看着地上苦苦哀求的谢珩。 陈川低声在我耳边快速说道:“谢文远案发,牵出当年河道银两贪墨的旧事,证据确凿,已认罪伏法。谢家被抄,谢珩身为罪臣之子,本该一并下狱流放。郡主府出面保他,想捞他出来,但被大人截住了。” 寥寥数语,信息却如同惊雷! 谢文远死了?谢家倒了?谢珩成了无处容身的丧家之犬?! 巨大的冲击让我瞬间僵在原地!血液似乎都凝固了,随即又化作滚烫的岩浆在四肢百骸奔涌!快意、震惊、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! 萧执的目光扫过门口,落在了我脸上。那眼神平静无波,仿佛只是随意瞥了一眼无关紧要的人或物。 “沈小姐来了。”他淡淡开口,声音不大,却让整个厅堂瞬间安静下来。 所有人的目光,瞬间聚焦到我身上。 跪在地上的谢珩猛地抬起头!当看清是我时,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瞪大,如同濒死的野兽看到了仇敌,迸发出惊人的怨毒和疯狂! “沈知微?!是你!贱人!是你害我谢家!是你勾结这个阉——”他嘶吼着,挣扎着想扑过来,却被一旁的侍卫死死按在地上,脸贴着冰冷的地砖。 “堵上他的嘴。”萧执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,像在吩咐处理一件垃圾。 侍卫立刻用破布塞住了谢珩的嘴,只剩下呜呜的挣扎声。 永嘉郡主的管事脸色更加难看,上前一步,对着萧执勉强拱了拱手,语气强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:“萧大人!谢珩虽为罪臣之子,但其才学尚可,郡主惜才,不忍其就此埋没!还请大人看在郡主面上,行个方便!郡主府自有重谢!” 萧执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一下,目光掠过管事,落回到我身上,嘴角勾起一个极浅、却冰冷刺骨的弧度: “方便?” “郡主惜才之心,本官感佩。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,“不过,这谢探花如今声名狼藉,郡主府若强行收留,恐污了郡主清名。” 他顿了顿,视线牢牢锁住我,那眼神锐利如刀,带着无声的命令和审视: “沈小姐。” “你说,该如何处置这……恩将仇报、落井下石的故人?” “轰——!”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! 他这是在逼我!当着所有人的面,逼我在永嘉郡主管事的面前,亲手处置谢珩! 他要我递上这把刀!他要我亲手斩断过去!他要我彻底和他绑在同一条船上!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峦倾覆!永嘉郡主管事阴冷的眼神,谢珩那几乎要喷出火的怨毒目光,还有厅堂内所有侍卫、仆役无声的注视……都如同芒刺在背!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尖锐的疼痛让我瞬间清醒。 恨!怎能不恨! 看着地上那个像蛆虫一样扭动挣扎的男人,那些虚情假意的誓言,大婚之日的羞辱,将我推入深渊的背叛……所有的恨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,冲垮了最后一丝犹豫! 我深吸一口气,挺直了脊背,一步步走向厅堂中央。 每一步,都踏在谢珩扭曲的脸上,踏在那不堪回首的七年上。 我停在谢珩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他的嘴被堵住,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呜咽,那双眼睛死死瞪着我,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。 我弯下腰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厅堂,带着淬毒的冰寒和决绝: “萧大人明鉴。” “此人忘恩负义,狼心狗肺。昔年我沈家待他如子侄,他却落井下石,视我如草芥,肆意践踏。” “今日他父伏法,他身为人子,不思己过,反攀咬他人,怨天尤人,其行可鄙,其心可诛!” 我直起身,目光转向轮椅上的萧执,一字一顿,斩钉截铁: “此等不忠不孝、不仁不义之徒,留在世上,只会污了萧大人和郡主的清名!” “依民女愚见——” 我的声音骤然拔高,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,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心上: “当发配岭南瘴疠之地!永世不得入京!此生此世,与披甲人为奴!方显天道昭昭,报应不爽!” 话音落下,厅堂内落针可闻。 永嘉郡主管事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,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 地上的谢珩,停止了挣扎,那双怨毒的眼睛里,终于被巨大的、难以置信的恐惧和绝望彻底淹没!他像一滩烂泥,瘫软在地。 而轮椅上的萧执,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,终于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。不再是冰冷的棋子,而是一个……递出了最锋利刀刃的“盟友”。 一丝极淡、却真实存在的满意,如同冰面下的涟漪,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。 他微微颔首,声音带着掌控一切的漠然: “沈小姐深明大义,所言甚是。” 他抬眼,看向永嘉郡主管事,语气不容置疑: “就依沈小姐所言。陈川——” “在!” “即刻,将谢珩押往刑部大牢,依律处置,发配岭南,永世为奴。” “是!”陈川应声如铁。 两名侍卫如狼似虎地将瘫软的谢珩拖了出去,他那绝望的、意义不明的呜咽声,渐渐消失在回廊深处。 永嘉郡主管事脸色铁青,拂袖而去。 厅堂内,只剩下我和萧执。 空气静得可怕。 萧执推动轮椅,缓缓驶到我面前。他微微仰头,苍白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几分奇异的柔和,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凝视着我。 “恨意,是世上最快的刀。”他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喟叹,“这第一刀,很利。” 他抬起手,那只苍白修长、骨节分明的手,伸到了我面前。 掌心向上。 “握紧了。” 他看着我的眼睛,一字一句: “下一刀,该指向何处?” --- 一个月后。 岭南道,崖州。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酷热,吹拂着低矮简陋的茅草屋。一个穿着破旧囚服、形容枯槁的男人,正被凶神恶煞的监工用鞭子狠狠抽打着,驱赶着搬运沉重的海盐。 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,伴随着监工的怒骂和男人痛苦的闷哼。 他的一条腿似乎受了伤,跛着,每一次挪动都异常艰难。烈日暴晒下,汗水混着泥土和血水,在他脸上冲出污浊的沟壑。 他麻木地扛起一袋盐,踉跄着走向远处的盐堆。 忽然,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,猛地抬起头,浑浊无光的眼睛朝着北方望去。 那里,是京城的方向。 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喊什么,却只发出几声破风箱般的嗬嗬声。 监工又是一鞭子狠狠抽在他背上:“看什么看!快干活!该死的罪奴!” 男人被打得一个趔趄,重重摔倒在滚烫的沙地上,盐袋压在身上。他挣扎着,却再也爬不起来。烈日灼烧着他的皮肤,意识渐渐模糊。 恍惚间,他似乎看到了一角熟悉的、绣着金线鸾鸟的嫁衣…… 还有一张,冰冷淡漠,却俊美得如同神祇的脸…… …… 萧府,疏影阁。 窗外又飘起了细密的秋雨,打在枯荷上,沙沙作响。 我坐在窗边,看着手中的书信。 信是秦妈妈偷偷递进来的,来自岭南。是父亲一位旧部冒死托人辗转送来的消息。 信很短,字迹潦草,却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。 “……蒙故友暗中照拂,大人虽困于瘴疠,然身体尚安,嘱小姐……万勿以己身为念,务必珍重……” 手指用力攥紧信纸,指节泛白。眼泪无声地涌出,砸在信纸上,晕开了墨迹。 父亲还活着!他还活着! 虽然困苦,但活着就有希望! 就在这时,轻微的轮椅声在门外响起。 我迅速擦干眼泪,将信纸藏入袖中。 萧执被陈川推着,停在门口。他今日气色似乎比往日好些,穿着一身家常的月白长衫,膝上依旧搭着薄毯。 他看着我微红的眼眶,视线扫过窗外,最终落在我脸上。 “雨打残荷,倒是别有意趣。”他淡淡开口,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。 我站起身,走到他轮椅旁,自然地接替了陈川的位置,推着他缓缓沿着回廊前行。 细雨如丝,飘落在庭院里荒芜的杂草上,也沾湿了我们的衣襟。 “岭南多雨。”我望着廊外的雨幕,声音有些低哑。 “嗯。”萧执应了一声,沉默片刻,忽然道,“岭南新上任的按察使,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。” 我的心猛地一跳!按察使,掌刑名按劾!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?! 我低头看向他。 萧执并未回头,只望着廊外被雨水洗刷得越发青翠的几竿瘦竹,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: “你父亲的案子,是铁案。翻不了。”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。 “不过,”他话锋一转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,“铁案之下,未必没有冤情。新任按察使……或许能挖出些别的东西。” “比如,当年河道上那些被掩盖的痕迹,真正该被追责的人……” 他微微侧过脸,余光扫过我瞬间僵硬的身体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、锐利的弧度。 “沈知微。” “想不想看看,这盘棋,最后是谁赢?” 雨声沙沙,敲打着沉寂的庭院。 我看着轮椅上男人苍白却锐利如刀的侧脸,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、却仿佛蕴藏着惊涛骇浪的寒潭。 那潭水深处,第一次,映出了我清晰的、带着血泪和恨意、却不再迷茫的身影。 手中的轮椅扶手,冰凉而坚实。 我迎着萧执审视的目光,缓缓地、坚定地握紧。 “想。” 一个字,落在雨声里,轻如尘埃,却重若千钧。 细密的雨帘将天地染成一片朦胧的青灰色。廊下,轮椅碾过湿漉漉的青砖,发出规律而单调的轻响。 我推着萧执,沿着曲折的回廊缓缓前行。方才他话语中透露的信息,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,在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。 岭南新任按察使…铁案之下的冤情…真正该被追责的人……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心上。 父亲!他还有希望!萧执在暗示什么?他究竟知道多少?他又想让我做什么?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冲撞,我几乎要将轮椅的扶手捏碎。 “你的手在抖。”萧执的声音平淡无波,从前方传来。 我猛地回神,才发现自己推着轮椅的手果然在微微发颤。 “怕了?”他追问,语气听不出情绪。 怕?经历了谢珩的背叛,经历了书房那夜的生死一线,经历了亲手将谢珩推入深渊……我沈知微还有什么是真正害怕的? “不是怕。”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翻腾的心绪,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,“是恨。” 恨那些操纵棋局的幕后黑手,恨这颠倒黑白的世道,恨自己的无力。 萧执沉默了片刻。雨声淅沥,填充了这短暂的空白。 “恨意无用。”他终于再次开口,声音低沉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像能刺破这雨幕的寒意,“它只会让你像个无头苍蝇,撞得头破血流。” 轮椅停了下来。 他微微侧过身,目光落在我脸上。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廊下昏昧的光线里,显得格外幽邃。 “想要破局,就要看清棋盘。知道谁是执棋者,谁是棋子,谁又是……可以掀翻棋盘的意外。” 他枯瘦修长的手指,轻轻敲击了一下轮椅的乌木扶手。 “沈知微,你可知永嘉郡主为何能轻易拿捏谢珩,甚至不惜在他父亲刚被问斩时,还想伸手捞他?” 我一怔。这问题突兀,却直指核心。 “因为…谢珩有才?”我试探着回答,却觉得苍白无力。 萧执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弄。 “才?”他嗤笑一声,“盛京有才之人何其多!她永嘉郡主想要什么样的才子没有?何必非要一个身负污名、前途尽毁的罪臣之子?” 我心头一跳。 “那…是因为旧情?” “旧情?”萧执的眼神更加锐利,像淬了毒的针,“谢珩对她而言,不过是一条听话的狗!一条曾经咬过沈家、咬过你父亲的狗!狗咬死了猎物,主人自然会丢块骨头。可当狗没了用处,反而可能反咬主人一口时……” 他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